不如归去 盘山公路上的汽车又一次停下了,司机懒洋洋的钻进车底。车厢里又一次充满了咒骂声。车里全都是赶集回来的农民,除了他。那骂声一次次的冲击着他的耳膜,也一次次摇撼着他的记忆。他张了张嘴,却没有说出什么来,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,也不知该怎么说。乡音,想海浪一样一遍遍地冲击着他,他挣扎,但最终被淹没。难道说一句家乡话就这么难么?当年曾因一口方言而羞愧的他如今却连一句也说不出了。也许当他抛弃故乡的那一刻故乡也抛弃了他,因而今天重回故里迎接他的没有微笑,没有美酒,有的是一车恶浊的空气和咒骂。 他下了车,看着眼前的青山,一切依旧,甚至于他儿时常走的那条小路。走这条路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。想到这儿,他本能的拍了拍背包,可是脚步却没有迈出去。他最后走这条路是十七岁,而今天这个数字刚好倒了过来。但是他可以的,他曾走遍过大半个中国,当兵,打仗,打日本人,也打过中国人。曾流过多少血,又穿破过多少双鞋?一座小山而已,他还没那么老„„
犹豫再三的脚步终于迈了出去,步子一点点沉重,时间一点点过去。手表的分针整整转了一圈之后他终于到了他想要去的地方——一片坟地。他从背包中取出一个精美的小铜匣,打开,倒出。一瞬间,他颤抖的手便隐没在一阵白烟当中。一阵微风过后,白烟轻轻散去。掉落地上的是那铜匣,随风而去的是和他相伴了半个世纪的妻子。从陕西到南京,从台北到巴黎,从相识到相伴直到今天,他们从未分离过。相胥以湿,相濡以沫,最终竟连一抛黄土都没有。
他的目光随着微风望去。近处是一片山坡,冬季的雪尚未化完,斑斑驳驳的铺在大西北苍凉的土地上;远处的黄河滚滚东流。他想起学堂,想起当年似懂非懂的念着“三春白雪归青冢,万里黄河绕黑山”那情景到今天才算清晰,想来竟颇有几分预言的味道。他从包中拿出了祭品,祭了妻子,也祭了早已亡故的父母。然后,他孤身一人下山,他还想去他曾经生活过的村庄去看一看,虽然故乡以无亲人,虽然吼中以无乡音。
“中国的记者也许从未到过这个陕西的小村庄”他暗想,因为他们笔下的中国永远发生了或发生着“翻天覆地的变化”。故乡并没有太大的变化,在那一瞬间,他发现了他儿时的故乡:片片白云如旧;淼淼炊烟如旧;甚至于水中嬉戏的儿童和街头闲聊的老妇都一如当年。浮云;游子;落日;故人;骨肉;家园;乡愁;童心„„无数的回忆再他的血管中涌动。童年一下子变得如此清晰: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他都了然于胸,一如昨日;又一下子变得如此遥远: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都与他格格不入,恍若隔世。故乡的小河无语,年年岁岁,岁岁年年,但是那河畔的柳树呢?是去做了房梁门板,还是也去乘了骸骨?童年一如那棵柳树,周围的一切都还可寻,但他自身却不知去了哪儿。据往矣,阿房村前秦王的宫殿已经化作了焦土,华清池边贵妃的衣冠也被马蹄踏碎;秦砖汉瓦不见了,唐诗宋词忘记了;故乡没有了亲人,吼中没有了乡音;有的是寒禽,是衰草,是凄风,是残雪;是鹧鸪一声声的啼叫:“不如归去”。是该回家了吗?离开故乡竟是为了回家,人生是怎样的一种悖论?不如归去,不如归去,又该归何而去?埃菲尔铁塔和大雁塔,凡尔塞宫和大明宫哪个应出现在身旁哪个应出现在梦中?耳畔轰鸣的是催促白起蒙恬出征的战鼓还是巴黎圣母院的钟声?眼中流淌的是黄河的水还是塞纳河的水?„„
巴黎,香榭丽舍的大街上他独自徘徊。本是独在异乡的异客,他却觉得十分亲切。妻子走了,他也将迎来自己的第六个本命年,还会有第七个么?他总有一天也会化作尘埃吧。,他的骨灰还会不会回到那片山坡上呢?不会的这个大都市中没有人知道那个山坡,除了他。那哪里才是他的归宿呢?倦鸟知返,在他看来不是那么单纯那么简单的:一生的飘泊已使他听不得故乡飞鸟的啼叫了。另一个世界的诗人说“悄悄的,我走了,正如我悄悄的来。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。”他没有那样洒脱,他还有那么多的困惑无法解答,有那么多的后事
无法安排。混沌中他看到一缕白烟,慢慢的升起,稀释,飘散。是母亲升起的炊烟还是抗日战争的烽火?是洞房花烛的礼炮还是离开祖国是轮船的蒸汽?还是,还是妻子或是他的散落于空中的骨灰„„不,都不是。他在浑浊中清醒:那不过是汽车的尾气罢了。